母親:旅程的終結

我媽媽在近一個月前因惡性腫瘤過世,,這是一段近八年的抗癌過程,或許也是我迄今經歷過最精彩的人生故事,多年來承擔的種種及近期媽媽病情惡化使得我心情上的頹喪,在旅程最終得以放下,這樣的經歷讓我想試著以文字整理,試著藉敲打鍵盤梳理心中的難過,並留下深刻內心的紀錄。

媽媽送我的二十歲生日手錶和她過世當天下午的某個時刻;因為老師想幫忙轉院而抄寫的(媽媽的)身分證字號的殘餘筆跡

八年前

此處我不打算詳述整個對抗癌症的過程,這幾年時好時壞的病情,我們盡我們一切努力,西醫、中醫或自然療法、更養生的作息方式都有嘗試;如果不是這些努力和彼此支持,我想媽媽也沒辦法多陪我們這幾年,總有遺憾,但更多的或許是珍惜與感謝。

一年前

媽媽因為不斷咳嗽和喘不過氣而就醫,檢查後發現有肋膜積液;無論如何,身體出現積水總是不好的現象。媽媽開始了新的化療療程,每週都撥出幾天到溪頭附近民宿住留,且看更好的空氣和環境能否協助她身體的改善,而我們也盡可能常回家探望;原本有申請暑宿的我,也只待在學校幾天,多數時候還是留在家裡。

然而,媽媽的身體狀況還是越來越糟,腫瘤壓迫神經導致的疼痛讓她越來越難忍受,換過多次止痛藥,生活品質依然不見改善,腹部的腫脹讓她難以入眠,最後只能在躺椅上就寢,在床上躺臥也有困難。

半年前

從去年年底開始,媽媽接受一種剛審核通過的標靶藥物治療,副作用之強烈讓她身體更加虛弱,暈眩、噁心嘔吐、四肢無力讓媽媽喪失不少行動能力,食慾減少也讓惡性體質的問題加劇,整體狀況真的很令人擔憂。

我爸爸生性樂觀,抑或他還不願意去面對,總是相信媽媽的身體能變得越來越好;而我卻剛好相反,我想像最糟情況的發生,也不忍心看媽媽為病痛所折磨,這並不表示我希望媽媽早點解脫,但每都寒假在家幫媽媽按摩以減緩疼痛或回應高頻率的呼救,那絲小小的、夾雜幾許罪惡感的想法總是浮現。

像是《等待果陀》裡面的兩人,荒謬地等待沒有人知道到底會不會出現的果陀,而我和爸爸就像那兩人,但我們等待的「果陀」卻是渺茫的復原希望以及終將到來的生命盡頭。

儘管如此,我們全家在二月仍規劃到冷冽的日本關西自由行,我們大概都知曉:縱使病情得以改善,這或許也是最後一次和媽媽一起出去玩,珍惜這段時光,也盡力享受這趟旅程。媽媽的身體狀況依舊不穩,但仍勇敢地撐著,克服航程的不適,採最不疲累的方式遊逛大阪一帶,努力地留下最後、也是最好的回憶。

五月

日本回來後,經過檢查、媽媽服用的新藥對她的病情幾乎沒有幫助,當最後一線藥物也無能為力時,時間或許真的不多了,剩下的只有止痛藥和中醫的緩減病況。整個五月對所有人來說或許是最痛苦的,爸爸得兼顧工作和照顧媽媽,尤其後期媽媽幾乎無法一人在家、必須有人陪伴,也讓爸爸那時決定申請提早退休,六月後能好好照顧媽媽,這個月則倚靠休假和看護的協助;而每天和媽媽通話的我,聽著不斷惡化的病情、雙腿水腫和肺部積水問題越來越嚴重而無法運動跟行走,我幾乎晚上都無法好好讀書,什麼事情都無心去做,也是那時候接觸了 Love Live!,這個偉大的動漫偶像作品和其歌曲著實給了我很多救贖,每晚都聽音樂到深夜。明知擔憂、逃避和某種程度上的怨天尤人無法解決問題,但我至少能從那些情感中短暫抽離,再面對白晝、經歷苦憂的夜晚,日復一日地循環。

六月二日

因為週末吃家聚沒回家,我便透過視訊和媽媽聯繫,讓我和哥哥嚇壞的是:媽媽的神智突然變得恍惚,喊叫著有人要害他,還不認得我和哥哥、爸爸是誰。縱使臨床上我們知道這叫做譫妄(delirium),但實際碰到仍叫人心碎,況且這樣的現象出現大概意味著生命終期近了,不論如何都很讓人不安。讓我難過且懊悔的是,如果媽媽到臨終都是處於意識不清、難以辨人的狀態,而我再也沒有機會好好道別、道謝與道愛,這會是我一輩子的遺憾;當天有開放寄生蟲實驗室、能前去作跑考複習,但我煩躁無比,走馬看花地瀏覽過所有圖片,一心想著媽媽的譫妄症狀,同時在那時緊急聯絡我的高中好友,希望他能聽聽我的心情、舒緩一下我快潰堤的情緒。

我並不喜歡訴說自己的痛苦,因為我擔心因此讓別人為我煩惱,從過去到現在、只有萬不得已需要師長幫忙的情形時,我才會說出這段伴隨多年的奮鬥故事;然而,我知道是時候了,我再也無法獨自面對,我需要別人的傾聽以及一些小小的回饋和安慰。當晚,在打電話給好友前,我又再撥打一次電話給媽媽,我是個無神論者,但當下我真的祈禱、希望媽媽可以至少清醒一晚,讓我能好好道別;讓我欣慰的是,媽媽意識恢復不少、記得我是誰,我當下沒有哭泣,而是開心得笑出來,慶幸著自己還沒給媽媽加油打氣。

和媽媽通話後,我也和好友 Bryan 聯繫,與他分享這段旅程,以及一天下來的焦慮和內心煎熬、轉變,這或許是我多年來,第一次很完整地講述時至今日的完整過程,能傳遞這些想法到電話彼端、Bryan 也願意傾聽我近乎嘮叨的述說,讓我感覺輕鬆不少。或許正是這些以電波訊號為媒介的交流,讓我在最終時刻到來時,沒有那麼惶恐。





六月三日

其實近幾週媽媽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後時,我晚上都難以好眠,晚睡又常常在清晨驚醒,慌忙地查看手機,生怕錯過任何我不該錯過的消息。這天早晨一起,我一如往常地先收查訊息,看到了媽媽被送急診的、來自哥哥的告知。當下立刻從床上彈起,趕快聯絡爸爸、詢問狀況,同時也緊急與我的導師聯繫(我跟我的導師相處不太融洽,我從來不打算跟他講家裡的事,但因為接近期末考又事關可能的請假,我還是先跟他打個照面為佳),跟他報告媽媽的病情與我可能在近幾天會請假。

媽媽因為早上呼吸不順,叫爸爸送她到急診室,精神狀況還不錯,尚能跟我在電話上對話,讓我安心不少,並猜想這次送急診後,或許得進安寧病房、有較多醫護照顧下走完人生最後一哩路,至少爸爸也不用這麼疲累跟辛苦地看護;我的導師則試著幫我聯繫他的同學,看看是否能讓媽媽盡快轉進安寧病房,雖然最終未果,但還是很感激老師的用心。

當晚,我再次打給媽媽,意外得知她因為沒有空缺安寧病房而返家,當天有許多朋友來探視她,讓媽媽覺得很快樂。不知為何,我有預感這是最後一次對話(媽媽呼吸問題是因為肺部積水,沒辦法解決的話肯定這幾天還會去急診,而到時狀況可能差到沒辦法言語),便一股腦地把我這幾天的挫折感、可能的懊悔都向媽媽訴說,也包含我的道謝和「當作每一天都是最後一天」的告別,說著說著、我在街上哭得淚流滿面,無法自己的情感湧出,不捨、難過以及還能作最後的道別的喜極而泣都有,這也是我第一次、不論多麽糟糕的病情都未曾掉下眼淚,在和媽媽講電話時泣不成聲。

事後回想,當下那般情緒湧現,或許是我意識到:「如果明天就是永別,至少我講完我所有該講的話了,我已經沒有遺憾」吧?

六月四日

早上起床照例看手機,卻沒有收到任何訊息;由於前一晚的告別,我也相當坦然地準備在接下來任何一天得知最壞、必然發生的事情。

然而,那個「任何一天」就是今天。在 PBL 課程討論告一段落後,我這段日子從未調整成靜音的手機響起 Start: Dash 的鈴聲,看到是哥哥打來的,我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了;哥哥簡短說了「媽媽走了」和商量如何盡快趕回媽媽大體安放的殯儀館後,我也趕緊返回宿舍收拾、離開學校南下。

那一瞬間,到與哥哥碰面,在高鐵上觀看 NETFLIX 影集,我內心平靜得異常,像是早就預期結果,又像是錯愕得無法思考,畢竟病情惡化遠比我們想像還快。

我每次和媽媽通電話,都鼓勵她要從容地帶著笑容、面向生命每一刻,自以為做足準備面對死亡,卻發現自己脆弱無比,看到冰櫃中的媽媽的大體,淚水和情緒不住地潰堤仍,終究還是沒整理好面對一切,面對空蕩蕩的家,面對失去母親的往後生活。

我是無神論者,尤其媽媽後期疾病加重,我更加不相信鬼神之說,但原本爸爸提出的退休申請,在我們和他的討論、以及媽媽其實也希望爸爸能繼續工作並好好生活後,隔天便請同事和姨丈協助撤回退休;冥冥之中或許真的有那個氣數,如果媽媽再晚一點離開,爸爸的退休也許就不能撤銷,而之後的生活會怎麼影響爸爸將讓我們擔憂無比,也就是說,即使到了最後,媽媽還是做好所有安排,我們都沒有懸念和牽掛了。

當晚回到沒有媽媽的家,感覺非常空虛,如果爸爸的角色是家庭支柱,但媽媽即是聯繫我們彼此的絲線,當那條線斷裂後,感覺生活中少了熟悉的什麼,看到媽媽的衣物和日用品,睹物思人的傷感油然而起,這是我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死亡帶來的別離,不像是遠行或住院,而是你明白、接受並逐漸適應,這個與你密不可分的人,再也不會回應你的問好與道別了。

六月五日

因為還有課業和考試得準備(但實際上我根本無心讀書),爸爸要我先回學校,有需要參與的場合再回來即可。返校後吃完晚餐、準備搭乘接駁車回宿舍的空檔,我打電話給爸爸,關心今天還有沒有發生什麼事,當看到手機通訊錄那個再也不會有人接通的號碼,我在接駁車站仍不住地落淚,一方面是媽媽不會再跟我們說話的難過,一方面也是慶幸、那晚的最後一次通話,留下了沒有遺憾的告別。

六月十六日

在這期間沒有太多特別的事,我告訴室友所發生的事,寫信給實驗室老闆請他諒解我不得不延遲跟他報告專題進度,慢慢走出傷心難過,試著維持正常生活的步調。

此外,我們找到了媽媽生前在手機錄下的、片片斷斷的話語(我記得媽媽跟我提過她有錄音給我們,但她過世前後,這件事也被我擱置了),能再聽到媽媽的聲音真的很讓我們欣慰,聽著她對我們的感謝和不能再陪伴更久的道歉,才發現自己其實從來沒有從那個幽谷離開;但在聽到媽媽的聲音,看著媽媽生前的旅遊照片後,我似乎慢慢理解:死亡不是真正的離別,當還有這些回憶存在時,實際上他們仍活在我們心中,也知道我們仍非常愛他們,生死的界線在整理情緒和遺物的這幾天漸漸消弭。

火化這天(六月十六日)也是家祭,媽媽的親朋好友都來送最後一程。火化之後,我捧著媽媽的骨灰罈,「這就是一個人最後的重量嗎?」我心裡想著,並回憶著過往一起度過的每分每秒;從前總是想到那些大大小小的衝突和爭吵,現在卻只記得那些美好的故事、那些犧牲的部分、那些快樂的時光,畢竟都這個時候了,還記得那些煩悶的瑣事有何幫助呢?

將媽媽的骨灰罈暫放於靈骨塔的剎那,我感覺媽媽真的離開我們了。前幾天仍可以在冰櫃看到媽媽的身軀,看著共同生活的點滴,當下仍覺得還有機會跟媽媽說說話,彷彿她依然活著;火化後剩下的骨灰,卻提醒了我:這就是我和媽媽緣分的真正完結,一切都結束了。

之後

火化完成、媽媽的骨灰也放在很好的寶塔,一切都已圓滿,我仍感覺身心抽離了什麼,心中的某一塊似乎在媽媽火化後永遠離去,那些困厄、煩憂和存在的殘影;每當讀到有關癌末家人的書籍,看到有關親人離去的影視作品,總是再度想起在我往後人生將缺席的母親。

少了牽掛與擔憂,以及某種程度上因為媽媽病情而加附的無形拘束,我反而更打起精神、坦蕩地面對困難、考試和專題,全心投入在我自己設定的目標上,努力地補足失落的環節。

學期結束回家順道去理髮,因為這二十幾年來,家人都是給媽媽理髮的,如今媽媽不在,只得到理髮店剪去這一個半月來的煩惱絲。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進理髮廳,對裡面的擺設很是好奇,理髮師大概看我探頭探腦的模樣很有趣,便問我的理髮經驗,以及為什麼沒有繼續讓媽媽理髮,我當下淡淡說出口的那句「因為媽媽不能再幫我們理髮了」,如今想來需要極大勇氣,也意味著我終於慢慢習慣媽媽已經過世這件事了,好友 Bryan 問過我是否走出傷痛,也許我真的脫離悲苦的泥淖,剩下悼念和追憶。

這真的是永別了,媽媽,我們所有人或許都解脫了吧?前所未有地,我們都要啟程新生活,努力地在人生旅途前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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