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屯療養院紀實

前些日子,因為陽明醫學系B組 「醫學人文實踐」課程的安排,前往南投草屯療養院參與服務,也在結束醫學系一年級課程之際,於我們真實和病人互動,成長為謙卑醫者的許久之前,讓同組同學和我有機會接觸起初在認知上,相當片面、膚淺的精神醫學。

一開始來療養院,多少抱持著戒慎恐懼的心情,但隨著對病人與疾病的瞭解,恐懼少了很多,多的是一份關懷。很多病人被病魔糾纏,耗費大好人生在進出醫院跟在家閒散度日,更可憐的是欠缺一個完整、溫暖、包容的家,因為親友的誤解、畏懼與心煩,他們常得不到最需要的接納。

而對於療養院的第一印象,給我如《飛越杜鵑窩》、《隔離島》等電影中呈現的陰森與恐懼,包含限制病人的權益,隱私無所遁形,高壓管制導致醫病雙方對立和衝突,精神病患難以言狀的苦悶,這些在文明的今日是否存在?種種怪誕的氛圍在我即將前往的草屯療養院內,是否仍潛伏一絲絲暗潮洶湧的不安?

   所幸,我所擔心的事情,都沒有發生;在為期三天的課程中,在系方與院方的協力規劃,醫護人員與病友的陪伴下,讓這群仍懵懂、困惑「醫學」真義的醫學生,觸及令人心碎的精深疾病之苦,體會病友生活機能的無法自理、醫護人員勞碌又困於過低醫護比的無奈,見識當代精神醫學機構如何復健病患自主能力,試著突破心智困境—也許不見得讓他們成為我們認知的「正常」人,獲得更好的生命質量。

   在這幾天時光裡,與我們相處的護理之家住民,令人印象深刻。第一天學習結束後,我們方得知這些住民大多患有思覺失調症和躁鬱症,因為除了言談上有些許困難、反應與理解速度較慢外,在我們這群非專業醫療人員和外人眼裡,這些住民與一般在外活動的長者實在無異,也凸顯我們對於精神疾病的迷思與困惑:當這些人不被貼上療養院的機構化標籤,當他們不被傳媒過度渲染為令人憂懼的精神病患—諸如未改名前的「精神分裂症」,他們是否為正常人?我們又是否視其為正常人?又該如何界定「正常」和「異常」?會否在他們眼裡,我們才是不正常的?我們才是無法與之交流的「異常」?

   此外,我以為精神病的去汙名化仍須努力,尤其是身為醫療人員的我們,不應躲避這些病人,而要設法幫助他們恢復健康。也不該用所謂「正常」、「不正常」來分,因為精神疾病就像高血壓、糖尿病、中風、頭痛等,都是疾病的一種,無關正常與否,試想我們會說自己不幸得癌症的親人「不正常」嗎?那麼所謂「正常人」又要怎麼定義呢?因此,以為,精神「健康」與精神「不健康」絕非適當說法,這種想法受限於父權思維的宰制,認為:唯有我們這些「正常人」才是「健康」的,而忽略某個如光譜般的心智狀態的連續與多樣性的變化。

   護理之家的住民「貞姨」(化名)是我這三天課程中的「學伴」,和她互動、相處、分享生命歷程,並合力透過剪貼與書寫,完成一本屬於貞姨的康復故事書,整理她在此處生活多年來的點滴。然而,完成這件事情並不容易,聊天的過程中,儘管貞姨應對不疾不緩,也願意回答我問的一些問題,卻能感覺到某些過去生活的故事、某些在心中低吟的歌曲,是她不願意分享的,或者,也沒有必要和我這個相處不過三天的毛頭小子交心?

   三天的過程,我自己不斷思考這樣設計的課程究竟意義何在;或許對於青澀的醫學生如我們,能有機會接觸精神病友日常生活的衝擊,了解在某個偏僻之地,有群人提供照護、努力協助病友找回生命的尊嚴與勞動的喜悅,但對於那些我們造訪的病友呢?我們並非心理諮商師或社工人員,他們是我們學習的對象,彷若我們日後學習解頗的大體老師一般,我們真的沒辦法幫助他們什麼;那些自以為可帶來歡樂與活力的活動和表演,是否其實妨礙到他們的生活作息更多?會否,我們的存在只是種自我感覺良好的正能量佈道大會,催眠自己:真能更站在病友角度思考醫療問題,而非實質地居於同理心的框架下,設法解決所見所聞之逆境?

製作生命故事書其實是課程的一部份,甚至在我們尚未遇見病友、住民前就已經知道了,但你又怎麼能在見面之初,單刀直入地告訴對方:「嗨,我將打擾你三天,請你和我聊聊天,一起完成你自己的康復故事書,希望你可以多跟述說一些,不然兩天後的分享活動,我們會有些尷尬。」故此,和貞姨互動時,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告訴她,試著讓自己聽起來不像是單純把作業完成的學生,而是真的能透過圖像和文字的描繪,勾勒出貞姨的生命歷程,哪怕我可觸及的記憶邊緣,僅有在療養院的這幾年,甚至是我和她聊天的這幾天時光,對於我們了解她—一個我們難以想像的內心世界,她了解自己,抑或進而透過這些故事讓照顧者、住民朋友、往後每位前來的醫護人員更了解她,那就足夠了,半哄半迫而來的過量字句與浮濫的照片從來就不是重要的。

   製作康復故事書的過程中,貞姨很細心地說著每張照片背後的故事,即使在我看來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隅,或是醫護人員訪視的過程,卻都能讓貞姨花上個把分鐘解說,並將照片貼在護理長準備的剪貼簿上;看著貞姨握著筆,用娟秀的字記錄每個時刻的往事,恍恍然地,她和正常人又有什麼不同?

三天的課程最後,同學和我準備了些才藝表演,說穿了僅是借用住民常用的伴唱機,讓我們與他們可以共同高歌,也為這三天的活動做出回饋與反思,並邀請這三天來相處的病友,一起上台分享康復故事書。有些同學接觸的病友,其實不太願意與人話語,但似乎在這幾天的陪同與鼓勵下,一點一點地道出他們康復故事的真諦,仿似有那麼一種可能,他們可以離開這裡,回家與家人相處,只是記憶中的家庭恐怕早已伴隨疾病與照護而崩解……

   離開草屯療養院,坐上返家的列車,途中看完了電影《美麗境界》,講述數學家約翰·納許的生平故事,以及罹患的思覺失調症又如何影響他的家庭與數學成就;看完後再次印證這幾天的所見所聞,實在深有感觸:即使近代精神醫學的療法不再像過往那般激進而顯得暴力,對於致病機轉也更加清楚,但對於精神病患,我們仍很難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,即便試著感受他們生活中的可能不便,痛苦、紊亂以及自以為正常的我們所帶來的騷亂,仍深刻地衝擊他們的日子。

我也重新思考製作康復故事書的用意,或許透過不同層次的人際互動,記憶的重組、連接和穿梭,將時空場景和人物心境予以串聯,運用一種微溫的情感和瑣碎的專注,編織成一幕幕既現實又虛幻的人生故事,對於病友捕捉過往流失之記憶,能換回一個值得珍視的過去在眼前重現,而非虛無與幻滅;記憶與疾病歷程使這些個體的生命時序得以銜接,賦予他們近於心智健康者的整體感和意義鍊

   寫下這些文字的彼時,突然想起我們一起在課程結束,和所有住民合唱的〈陪我看日出〉,那段「雨下了走好路/這句話我記住/風再大吹不走囑咐/雨過了就有路像那年看日出/你牽著我/穿過了霧/教我看希望就在黑夜的盡處」仍迴盪於心頭,與夜裡某個時刻低吟著,除了感懷自己無能為力,也盼望他們能像歌詞末段描述的那般:「雖然一個人/我並不孤獨/在心中/你陪我看每一個日出」,絕非孤單一人地在世上活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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